〔纪实〕狼

南苑.南苑

狼住的村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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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，秦岭山里的人大多都没出过县界，一年四季大家都围在一个村子里，起外号是大伙寻开心的一种乐趣。或根据长相、或根据其经历，或根据其心态、为人处世、个性，或因某一件事而起。
“老哇”、“粮子”、“干板”、“骡子”、“狼”、“号召” 、“老倔”……你给我起，我给你起，五花八门。当面背后，直呼外号，谁也不见怪谁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有的人的真名实姓，到被忘记，外号便成了唯一。
狼----就是1964年村里人给换娃起的外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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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，官名兴致，1936年人 。1955年参军，在甘肃武威当了一年半的兵。他说，这支部队没在国家编制，是某个人的“黑军”，后被取缔遣散，军龄国家认可。
他回家时的一些事，我记忆犹新。撇着京腔，戴着船形帽，精神得很！篮球场上就数他跑得欢。带球、过人、抓球、上篮……球成了他一个人的玩具，其他人只是跟着他尻子后面一窝蜂地跑。他说，“栽跤我也有技术哩----摔倒了，就地打个滚，爬起来再打。你看，好好地！就是脊背沾了些土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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狗多咬死狼，人多推倒墙。
在农村，谁家人多，谁家气候就大。
狼真行！一口气干撸撸的生了五个公蛋，谁不眼气！在村人眼里，子多势就壮，占山能为王啊！
人们笑戏狼：一个儿子一个营，以后你能呼风唤雨地生风哩！
在农村，多子多福， 儿多就是福；儿多兵多，丁多就是势力。一棵草一个颗露水珠珠，一个兵就有一杆枪。“狼老了儿孙满堂，吃香的、喝辣的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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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，运动中狼割别人的资本主义尾巴，改革开放后，他也长出了资本主义尾巴。凭借年轻力壮，有的是力气，扛着钢钎，提着洋镐，不是上山撬石头，就是下河掏沙子。
钱是瓜娃子的胆。说实话，那时他挣了几个钱，说话也有了底气。
他说：“人比人活不成，马比骡子驮不成。咱比不上大款，但平时腰里十块八块的票子还是没缺过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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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没钱就是鳖，有钱就是爷，社会是这样，家里也一样。
听说上街，孙子们总是尾随其后，“爷”长“爷”短，一声接一声，声声不断。孙子如同尾巴，形影不离，怕把爷跟丢了----狼现在是真正的爷了！
在街里，不是给孙子们买个烧饼，就是买几毛钱的糖果。他梗着脖子说：“小人谋食不谋道，猫娃子吃浆糊----总在嘴上挖抓哩！”
他说，“从1966年到1981年，我当了17年的大队干部.，现在我还盼再来运动。”“革命群众是运动的主力军嘛，运动----才能发挥群众的作用，运动----群众才能使上劲啊！”
〔注：是狼的认识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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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老没出息，嘴上吊清鼻，尿尿打湿鞋，咳嗽弹的屁出来。
老了，老了，实老了，狼----真的老了！
在村子氏族里他年龄最长，排在第一，“吊清鼻”、“打湿鞋”是见怪不怪了。
前几年桂花嫂子去世了，现在狼一个人生活，自食其力。进门一把火，出门一把锁，日子过得窝囊。
他说，人在的时候不显起，也不知道珍惜；人没了，想起了，后悔了，迟了，屁也不顶了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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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唉，我对不起她！”狼愧疚地低下了头……
我知道，“对不起”要从狼嘴里说出来，实属不易。
桂花嫂善良，和气，勤劳，任怨。她说话没起过高声，与人没红过脸面；她与世无争，与邻友善；她伺夫养子，血汗流干----这就是伟大的中国的女性，这就是在我眼里的桂花嫂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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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实话，几十年里，我没见过她穿过一件浑全的衣服。
前襟、袖子总是大洞连小洞，棉絮裸露在外，破破烂烂，实难挡寒。
“数九天，哈哈手，爽袖口，取暖暖，阳坡走”----民谣为她写照，儿歌唱出了她的辛酸。
〔哈手：冬天将冻僵的手放到嘴边，用呼出的热气暖手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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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放时狼家有5口人，父亲：江叔，母亲：黄婶，姊妹3人，狼为老大，妹妹：兰，弟弟：润生。1950年黄婶还是区第一届妇联主任哩。现在，狼是竹园村的人口大户，四世同堂，出嫁的不算，现有人口22 人。
树大分枝，儿大分家。一家分成了6家----狼一个人也成了独门独户。
他和弟弟“不说话，不来往，坐不到一条凳子上。”
他和儿子、儿媳“不招嘴，形同陌路。”
清官难断家务事，怪谁不怪谁，村人心里有盏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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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干不动重的体力活了，撬不动石头、挖不了沙了。
他说，“我想钱，钱不想我了。”
除了川道亩把平地外，他还在松树坡头上挖了几块坡地。
四五月里，天一放亮，狼就扛着工具，趟着露水，上山挖地。裤脚、鞋子全湿透了，裤腿沾满了黄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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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地边挖了小沟，防洪排涝。有的地方还搬来石头，拦土修田，砌起了石墙。在山上种的有玉米，洋芋，和一些豆类。
一天我从金台山上下来，他说，野鸡太害人，把包谷苗苗全扦的拔了，得赶紧补上。要不，今年就赶不上季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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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说，吃的我够。去年的包谷桄桄还架在房檐上哩，吃不完。花钱靠国家，多了多用，少了少花，不害大病，也能凑合。国家给的低保、高龄补、军补、粮补、地补，嘎逑吗哒一年下来也有两千来块。自己再抓扒些，比上不足，比下有余。哪里黑了哪里歇，活一天是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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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独叫他害怕，孤独叫他伤心，孤独使他懒惰，孤独使他邋遢。衣服没心思洗，地也没心情扫，噶达马西的家具摆了一河滩。
他说，家里像个猪窝，过一天是一天，能凑合就凑合。一个人过活，有啥心情收拾哩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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室内光线很暗，前门口看不清后墙根，尘土味阵阵扑鼻。
一窝小狗，生龙活虎，使屋里有了生机。
狼说，狗通人性，小狗给了我慰藉，听到小狗的叫声，知道自己还活着。冬去春来，是小狗陪伴我度过了一个个不眠的夜晚，消除了孤独和恐惧，活到了今天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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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心事重重地凝视着金台山。
朵朵白云从山顶飘过，蓝天和白云的相互映衬，使天更蓝、云更白。
他似乎在问：白云的家在哪里？飘向何方？
茫茫天涯路，何处是归程？！他似乎是一位海外游子，在问苍天。
此时此刻，他恨不得扑到父母的怀里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。